程放說他很喜歡我做的下午茶。我本來是程放的秘書,后來竟成了他的情人。
一年前夏末的一天中午,我陪程放去見客戶,他喝醉了,吐得昏天黑地的,我不知該把他送往哪里,只好先帶他回我家。程放—直昏睡到下午名點多鐘才醒來,我做了幾樣茶點,陪他坐在陽臺上喝紅茶解酒。這紅茶是現(xiàn)沖的罐裝阿薩姆紅茶,再添加少許朗姆酒和奶油炮制而成的正宗英式下午條。
茶湯鮮紅,上面漂浮著點點奶油,熱氣氤氳中茶香因了酒的烘倍越發(fā)濃郁香醇,醺人欲醉。程放十分驚喜,坐在荼蘼架下幾乎不想走。程放來自陜北農(nóng)村,白手起家,短短10年間便從廣告業(yè)務(wù)員做到媒介公司總經(jīng)理,如今已是身家上千萬的行內(nèi)翹楚,卻一直感慨沒有享受過真正的貴族生活。程放的夫人是那種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我發(fā)財了”的暴發(fā)女人,我在去年公司嘉年華會上見過她一面。她才叫真正的珠光寶氣——大紅的時下最流行的千禧裝,頸上一條黃金項鏈可以用來拴狗。
程放以前一直說有時間要請我多到他家里坐坐,教教他的夫人穿衣打扮。但自從那次在我家喝過下午茶后,他便不再邀請我到他家了,倒是和我一起外出的機會多了起來。以前都是助理陪他出差的,現(xiàn)在都改成我了。公事之余,我們到處找當?shù)刈罡呒壍牟桊^或咖啡屋泡著,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程放說,沒有一家茶館的手藝比我的好。過了半年多,終于有一天程放對我說:“能打字的好秘書滿街都是,會做下午茶的女孩卻是可遇不可求。”他問我愿不愿意以后專門為他泡下午茶。
我低下頭,哭了。程放嚇了一跳,忙問:“是不是我冒犯你了?你別生氣。你要是不愿意,我不會勉強你的?!蔽姨痤^對他說:“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我愿意。”
“我愿意?!边@通常是西式婚禮上新郎、新娘回答神甫的話,這句話說過之后,就把自己的一生與對方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墒俏覑鄣娜艘呀?jīng)結(jié)婚,我知道,不論他多么不喜歡他的太太,也不會與太太離婚的一一他們那種人特別怕承擔忘思負義的罪名。上海已經(jīng)不大有人說起“陳世美”了,這樣說會被笑話老土。但是在他的老家陜北,父老鄉(xiāng)親會因為他休妻另娶罵他的祖宗十八代。
從此,我成了程放的地下情人。他總是盡量在上午安排好所有的事然后抽出兩三個小時到我的住處喝下午茶。
我變著法兒討程放歡心,照著茶譜炮制各類茶飲和茶點,皇家紅茶、意式橘茶、英式奶茶、翡翠果凍、杏仁蛋糕、太陽素餅……日子就在一杯杯英式、意式或俄式紅茶中沖淡流逝。我從來不想明天,只知道和程放在一起時自己是快樂的,我只想享受這一刻。
轉(zhuǎn)眼已是一年。
一天,我正陪程放享用剛從云南購進的新普洱茶,給他表演我剛學會不久的中國工夫茶,門鈴響了。我從門孔里向外張望,不禁倒吸了一口氣——門外站著的是要多富貴就有多富貴的太太,墨底大花旗袍裹著渾圓的腰身,半袖緊緊卡著肥黑的一截小臂,這不是程夫人又是哪個?最夸張的是,她身后還跟著七八個隨從。
我回過頭看著程放平靜地說:“你太太來了。你要不要出去同她談一談?”程放一愣,臉色極難看,匆匆地對我說:“我去同她說,你別出來。”說著走過去打開門。我一閃身躲在他的背后。算我躲得及時。程夫人見門一開,不問青紅皂白沖著來人揚手就是一巴掌。程放急忙閃身,但耳角還是被刮了一下。他大怒,厲聲道:“潑婦,你干什么?”程大人看清自己錯打了丈夫,并不驚恐,一把抓緊程放的衣服:“你也在這兒,這下子叫我抓奸在床了!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別鬧了!”程放斷喝,一個個地看著來人。來人有鄉(xiāng)下的親戚,也有公司的同事,還有兩三個我不認識的。真不知道程夫人是從哪里召集的烏合之眾。程放丟了好大一個面子,索性回頭問我:“這些都是熟人,借你的地方坐一會兒。行不行?我知道程放希望在我身上找回面子,立刻滿臉堆笑地歡迎:“既然是程放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貴客。請進,請進?!?/P>
那些人見我如此熱情,都有些發(fā)楞,訕訕地互相推讓著走了進來。我端出各色茶點殷勤款待,隨手開了CD播放器,又把音樂的聲音調(diào)至極低,笑著說:“程放最喜歡邊喝茶邊聽音樂,還特別講究音樂的音量。他說,聲音的最佳效果是可以聽又可以不聽,想聽就剛好柔和,不想聽便可以聽不到?!蔽艺f著笑著,忙得像花蝴蝶一般。
那些人吃了人家的嘴軟,臉上也有了笑容。我又向程太太拋了一個軟釘子:“程夫人是來接程總回家的吧?先喝杯茶再走吧!”程太太看我這會兒忙碌看傻了,聽我問她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她眼圈兒一紅就想發(fā)難,程放忙先發(fā)制人,抬抬手阻止她發(fā)話,看著眾人很誠懇地說:“我知道大家是一番好意,是怕我走錯了路。各位現(xiàn)在看到了,這屋子里沒有一絲一線是我添的,都是她自己的家當。我是想說,論條件,她比我強多了--書香門第,大家閨秀,會泡茶,會選音樂,會做茶點。
找這樣的姑娘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我有什么理由不選擇她?”他轉(zhuǎn)向自己的太太,“反過來說,你呢?我在上海一站穩(wěn)就把你們母子接了過來。你來上海這么久,沒給我做過一頓飯,沒給我熨過一件衣服,什么都指使保姆做。你以為自己是以前鄉(xiāng)下的地主婆?你整天作威作福,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天天跟人家比闊氣?,F(xiàn)在你既然來了,我索性跟你說清楚。我是不會離開她的,要么你答應(yīng)以后不再干擾我們,要么就干脆離婚!”
“離婚?你敢說離婚?”程夫人簡直氣昏了,“噢”的一聲向程放撲過去。
這次程放沒來得及躲閃,臉上又多了一道殷紅的抓痕。我顧不得多想,本能地擋上前去,被程夫人一巴掌打在臉上。我只覺得眼前一花就要倒下,幸虧程放在身后將我及時扶住,程夫人也被客人拉開了。程放氣得直喘粗氣,向來客拱一拱手說:“勞駕各位,陪她從哪兒來的再陪她回哪兒去。華亭路那邊的房子我是不會回去了,里面所有的東西,包括房契都歸她,律師信我隨后送過去。這婚我是離定了?!彼械娜硕即糇×恕3谭蛉嗽趺匆矝]想到上門捉奸競捉出這樣的結(jié)局,坐在地上拍腿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我和程放談了很久,他給我講了許多他們夫妻的事,他說他的一生中最想要的就是我這樣的女人,可以為他沖茶,可以帶他進步。他說:“男人拼搏多年,不就是為了擁有你這樣的女人么?”
枕著程放的臂彎,我幸福地想:我是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程放是會娶我的,所有的等待與隱忍都終于有了回報。豈料第二天,程放9歲的兒子打電話來找爸爸,我清楚地聽到程放對著電話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哭什么?我下班就回家。你要爸爸帶什么回去?棒棒糖?沒問題。爸爸一定帶回去。星期天要去公園?行,和你媽媽一起去。”
我不認識似的看著程放。他略帶歉意地回頭對我說:“那畢竟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家,我總得回去。哪能真的說離就離呢!我成什么人了?別生氣,一切等我下午過來再說吧。”
程放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床頭呆呆地想來想去。我真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簡單了。未經(jīng)過婚姻生活的我并不知道,對于結(jié)婚10年的夫妻來說,吵架根本是家常便飯,在我以為天崩地裂的大事,在他們不過是?;?,所謂“永遠不回家”云云,只是他們吵架時的口頭禪,真要離婚談何容易!他怕驚擾兒子,就買棒棒糖去安慰他;他怕委屈我,大概買的東西會貴重得多,但是那些東西可以補償我受到的羞辱嗎?我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只因為愛錯了人,便任人欺、任人罵,他甜言蜜語一番便算是安慰,然后他們照樣一家三口手挽手去逛公園,我不過是他們家庭鬧劇里客串跑龍?zhí)椎?。我,就這樣賤?……
我想得頭疼,索性蒙上頭繼續(xù)大睡。做情人的日子里,沒別的進步,就是越睡越貪睡了。再醒來已是下午兩點多了。我本能地想:程放要來了,該準備下午茶了。這天,我為程放準備的是西南風味的蓋碗茶。我一邊清洗構(gòu)杞、紅棗,一邊想:在以前,大戶人家娶妾,總要新人為正室奉上一杯蓋碗茶,而正室夫人在接過茶之前必然對新人百般刁難,輕易不肯喝下那碗茶,因為喝過茶之后,就要與人家平分丈夫了。其實奉茶的與喝茶的都一般的辛酸與無奈。而我,自己辛辛苦苦地親手泡一杯杯苦茶,自誤,也誤人,何苦呢?
程放一天不離婚,我便還是見不得光的“狐貍精”,即使不花他的一分錢,即使不對他苛求責難,我仍然要隨時隨地被人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當眾羞辱,而即使他當真離了婚,我縱然可以不理人家的飛短流長,但可以不在乎程放的猶豫與彷徨嗎?他可以不惦念他的前妻嗎?他能不掛念他的兒子嗎?程太太不可能放棄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永遠不可能得到程效的整個心,我永遠只是他的下午茶,不可能成為正餐。做別人的丈夫的女人,做別人的孩子的后母,我不由得自問:我有本事做得到嗎?
那天,我為程放準備的最后一份茶點是輕薄小巧的相思酥:面粉、精鹽、色拉油拌水調(diào)勻,搟成薄薄的一層,包入相思梅為餡,刷上雞蛋汁著色,在微波爐內(nèi)烘烤至焦黃。這相思酥味道甜中帶酸,猶如初戀的少女情懷。程放第一次品嘗,十分贊賞:“你簡直千變?nèi)f化,天天都讓我有新的驚喜。這點心叫什么名字?”
“相思酥?!蔽一卮穑俺谭?,如果我離開你,我不會再想你,因為我的想念已經(jīng)被你吃下去了。我們交往一場,沒有互相記恨過,以后也永遠不會怨恨對方。我和你在一起,曾經(jīng)真正快樂過,但再繼續(xù)下去,再濃的茶也會變成白開水。讓我們趁茶正醇、花正艷的時候分手吧!”
“什么意思?”程放愣了。
“請君更進一杯茶,我呀從此不相思了?!蔽椅⑿χ似鸩璞迩宄馗嬖V他,“程放,我不愿再做你的地下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