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竹簾子細縫看出去,蘇州秋天藍得逼人。風突然涼起來,帶著模糊不清,帶著蘇州秋天特有的香氣。桂花香,糖炒栗子香,捂熟塘藕香,白果樹葉子香,這些香氣乘著涼風,在我們鼻子里鉆出鉆進,低回不已。
嗅著香氣,人有些慵懶,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喝茶去。藕園,曲園,虎丘后山,或者同里小鎮(zhèn),總之很蘇州的一些地方。亭臺,樓閣,假山,碑文,石橋,廊坊,樹木,花草。蠣殼花窗,青磚鋪地,我們喝茶。一些古跡在遠處近處閃爍其詞,一旦開口說話,秋風一吹就是歷史。劍池,廉石,月到風來亭,楓橋,三元坊,專諸巷。歷史沉淀太多,蘇州人在語言節(jié)奏上就顯得有些遲緩。北方人一激動:包餃子,上炕!我們也激動:阿要吃飯?去喝茶好不好?
三宮九觀二十四坊,太大的地我們不想待,一只有蓋的青花瓷碗,一把高背紅木椅,一排長窗,一個亭子,我們就能坐下來喝茶。政客宦官我們當不了,一邊喝茶一邊說:拙政。退思。花落春仍在。
茶是國飲。柴米油鹽醬醋茶市井小民七件事之一;琴棋書畫詩酒花文人雅士詩性生活中須臾不離的雅物。蘇州人與茶有緣。茶的個性所體現(xiàn)出來的特點:平淡、沖和、滋潤、舒展,其實更像是蘇州人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拙于政,退而思,不管閑事,吃飽睡好不生病,偶爾搓搓小麻將,不來輸贏。
太陽落下,風更涼了一些,秋天其實在我們唇齒間的茶香里悄然來臨。蕩漾在茶碗里的蘇州伸一個小懶腰說,天不早了,回去燒夜飯。秋天的菜蔬鋪滿一籃子:冰糖雞頭米,桂花塘藕,清水蟹,小青菜炒百葉。農(nóng)貿(mào)市場和天下所有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樣,嘈雜的,臟亂的,人聲鼎沸的。買秋梨的攤子前面人頭攢動。穿睡裙女人和打赤膊男人有點速配的感覺。這些氣息,仿佛直接來自《清明上河圖》。在那幅著名的畫圖上,我是倚門而立的市井女人:頂著紅紅綠綠的頭發(fā)卷給男人買早點,拖一雙繡花鞋倚在隔壁人家門板上結(jié)絨線襪,或者,去追一只翻滾的馬桶蓋。
河岸上有許多的廊棚,秋天,坐在廊里的日子多么悠閑。剝剝西瓜子,嚼嚼熏青豆,曬不到太陽但是能吹到風,說話喝茶。廊子里有“美人靠”,美人頸背軟軟地靠在上面,遠處一片秋水浩渺,秋天,坐在廊里的日子多么悠閑。
我拐進一條弄堂,聽說里面有賣古玉器。我買下一塊玉,顏色已經(jīng)模糊不清,形狀是一只動物的角。冰涼的感覺,掛在胸口是冰涼的感覺。好像坐在蘇州某個廊棚里,坐在“美人靠”上打瞌睡,一陣風從河面吹來,秋天細碎陽光迷離我的眼睛。有個朋友看見我掛的玉,研究了半天,大驚失色:天哪!這是一塊古玉,雕的是麒麟角。你從哪里覓來的?我緩緩地吐出:同里。那種冰涼的感覺再一次如期而至。
秋天的晚上,出去走走,更能體會蘇州。街上有賣桂花枝的,從蛇皮袋里挖出一支兩支桂花,擋不住的香!你驚艷吧你給錢吧。糖炒栗子即將收攤,大鐵鍋里旺出一堆黑砂。糖在哪里?令人匪夷所思。外地人在街上急急地走,甚至小跑起來,他們東打聽西打聽,想再看到點什么,桃花塢桃花,專諸魚腸劍,西施有響聲的高跟拖鞋,諸如此類。古跡遍地古意森森的蘇州,與蘇州人似乎有點不搭界,我們還沒出生就有了小橋流水,園林無數(shù),所以不稀奇。一年四季,我們要忙的事情多呢,春天挑薺菜,夏天賞荷花,秋天玩山水,冬天我們喝了冬釀酒準備過年。
麥熟繭老枇杷黃。布衣飯菜,可樂終身。這是蘇州的日常生活,也是蘇州最本質(zhì)的東西。
蘇州什么都有,蘇州并不因此受寵若驚。日落而出,日出而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就是這樣。但是,自從蘇州的面紗被撩開之后,許多東西就在一剎那間灰飛煙滅,永不再來。就像維特根斯坦說的那樣,某些神秘的東西不可講述。一個聒噪的世界里面,那種神秘的東西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
不說也罷,坐下喝茶,蘇州就這樣被圈定在秋天的青花瓷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