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紫砂的第二個認(rèn)識,就是它的本色隨和,能屈能伸。面對紫砂壺,就是一個“淺者得其淺,深者得其深”。它不卑不亢、安安靜靜地在那里,當(dāng)它和人相遇,與其說你看它,不如說,它在看你,或者說,別人通過它在看你。面對紫砂,請小心開口,就像面對警察的嫌犯,“你有權(quán)保持沉默”,但是你說的每句話,往往都在暴露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對紫砂沒有興趣、不求甚解的人,可以把它僅僅當(dāng)作喝茶的器具,這也沒有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雖然失之簡單,但不妨礙用它享用香味醇郁、“而無熟湯氣”的茶。對于較有文化素養(yǎng)、了解紫砂藝術(shù)的人,就可以從紫砂壺中品味出“方非一式,圓不一相”,看出微妙肌理、光潤色澤、深厚意蘊(yùn)……這時候,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到了最高境界(那是我遙遙揣想的),就越發(fā)不同了,竟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壺裝,用紫砂來容納大千世界了。大千世界有多少奧妙,紫砂就有多少豐富來對應(yīng),大千世界有多少種氣韻,紫砂就有多少生動來呼應(yīng)。但是,無論如何氣韻生動,如何千變?nèi)f化,又永遠(yuǎn)是一把茶壺。你可以無思無憶,只當(dāng)它一把茶壺,朝夕相對,隨手拿來,茶水一斟便出。這次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壺,又是壺了。
可以說,看壺看出什么,往往要看人是什么人??磯乜吹降趲讓?,端的要看人的境界活到了第幾層。但是不論第幾層,紫砂都可以和你朝夕相處,和諧默契,紫砂壺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淡定、一種寵辱不驚的大氣。
關(guān)于紫砂的第三個認(rèn)識,在于它提示的完美和永恒。
極愛蘇東坡的一句詩:“乳甌十分滿,人世真局促?!薄叭楫T”就是盛茶的茶器。這兩句詩的意思可以理解為:茶器里的茶湯可以注到十分滿,人生在世就有種種欠缺,不可能這樣圓滿了。或者:滿是茶湯的小小茶杯真是廣大,杯外的人世反而狹小局促。欣賞神氣格調(diào)均備的紫砂壺時,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將蘇東坡的句子改作:紫砂十分滿,人世真局促。真的,比起紫砂的壺里乾坤,人世間真是局促了,比起紫砂壺的氣定神閑地穿越時間,人生短暫飄忽得像一聲喟嘆。也可以反過來說,人世真局促,紫砂十分滿。正是人世有太多的缺憾,所以需要紫砂的圓滿;正是人世有太多的不自由,所以才需要紫砂的從容、自得、大自在……
在生活中需要姑息容忍,但面對紫砂時,我們可以放縱完美主義的夢想甚至偏執(zhí)狂的苛求:器形、土質(zhì)、做功。形、氣、神。若說傳承之功,且看蕭規(guī)曹隨傳承了幾分?若論獨(dú)到之想,則看別出心裁創(chuàng)新了幾許?可傳達(dá)了制壺人的氣質(zhì)?可有獨(dú)特的趣味風(fēng)神?此后經(jīng)過了多少年代?甚至它后來的命運(yùn)——可是像守住信念一般、始終專一和一種茶相守?可消盡了火氣、暈染出水色?茶氣可浸染了壺身,茶香可全占了壺的魂?
通過眼觀、手觸、心會,上品的紫砂壺給人帶來的愉悅,是對絕無完美、永難滿足的人生的一刻補(bǔ)償。那種一壺在手,不知身在何處、今夕哪朝的特殊時空感,更是短暫此生中和永恒的一次握手。這樣的無聲一握,是溫暖的,蒼涼的,可遇不可求,也因此——刻骨銘心。
也許,使人們對紫砂壺戀戀難舍的緣由,歸根結(jié)底,正在于此。這種魅力也是許多藝術(shù)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