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濃茶”，恐怕再濃也濃不過老廈門“茶桌子”泡出的烏龍茶“一枝春”，棕褐色的茶湯，夸張一點，濃得像醬油!“茶桌子”是我們這里街頭巷口曾經(jīng)擺出的茶攤，幾張舊木的矮方桌，一副半新的瓷茶具，幾個人圍坐在簡易的木凳竹凳上，就壺起壺落地喝開了，這樣的泡茶模式，可是島城民間喜聞樂飲的，但時過境遷，現(xiàn)已日趨式微。我一開始學(xué)喝茶，喝的就是這樣級別的濃茶!講到喝濃茶，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會興奮要失眠，可當(dāng)初學(xué)喝茶的我壓根就沒有這樣的基本反應(yīng)，您不信，嗨，說來話長!
那年從插隊的農(nóng)村調(diào)回城市，因為“出生不好”，父母親是大學(xué)的“老九”，于是就安排到了廈門大學(xué)外文食堂當(dāng)炊事員。我負責(zé)掌鍋，是個水深火熱的活兒，一方面要燒煤火，一方面要油炸魚，雙面夾擊，渾身的汗水濃得可以貼郵票，人都快被烤成干尸了，于是享有分派的“勞保茶”，肚子里有茶水，“干尸”不干，就得以存活又可以繼續(xù)勞作，而負責(zé)洗菜的女工就沒有這個福利，我們喊她們喝茶，多少有些廚房男子漢的大度與豪爽，還夾雜著幾分施舍的意思。
什么叫“勞保茶”，就是因為“勞動保護”而分發(fā)的茶，那是計劃經(jīng)濟最嚴峻的時代，連茶葉也要配給，當(dāng)采購員騎著三輪車把茶也捎帶回來時，我們整個廚房里就拂動著茶葉的清香，那時茶葉大多是簡裝的，用一只紙袋簡單一裝，再信封似的封口，難怪紙包不住茶香。紙袋上有簡單的圖案，大多是一壺一葉，壺棕色，葉綠色，雙色套印，斜斜的大大的美術(shù)字是茶名——“一枝春”或“留香”或“水仙”，簡約而醒目，還有微型的圖標——“海堤牌”，以及“廈門茶葉公司”的字樣。
俗話說，煙酒不分家，其實在食堂里，茶才真正不分家，師傅們分的“勞保茶”很少有拿回家享用的，都是放在廚房里“共產(chǎn)主義”，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想來也實在是難能可貴。勞動間隙，大家就圍坐一起喝茶，沏茶的水用的是大鍋里取之不盡的蒸飯水，茶具是一套花瓷的茶具，壺上有“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毛主席語錄”，如果留存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是可以放在街頭兜售的大眾文物了。
整套茶具就放在一個舊臉盆中，一勺千滾百沸的大鍋水先澆入塞滿茶葉的瓷壺里，然后蓋好壺蓋，又是一大勺大鍋水劈頭蓋腦地澆下去，讓整個茶壺連同五六個配套的小杯里里外外都浸泡在滾燙的水中。 “一枝春”也好，“留香”也好，“水仙”也好，這些芳茗中老字號，都是烏龍茶的再制茶，高溫烘焙，以濃香著稱，在如此沸水的里應(yīng)外合下，茶湯自然是濃而又濃，色濃成褐，全然可以和街頭的“茶桌子”相媲美。
掌鍋的勞動強度很大，由于廚房中沒有任何冷凍設(shè)備，也沒有什么抽油煙機，一旦采購員夏天買來冰凍魚時，都必須立即油炸，否則魚解凍后會很快腐爛，那么身為掌鍋師傅的我就必須在高溫的油鍋前一連干上好幾個小時。支持著體力和口感的惟有濃茶了，我現(xiàn)在描繪一下當(dāng)時的“炸魚圖”：身穿一條褲衩，赤膊上陣，胸前掛藍色圍裙一條，拖鞋大仙，左手一杯濃茶伺候，右手操舉竹柄大漏勺，油鍋甚巨，大若澡盆，群魚入鍋，沸油翻騰，篳撥聲聲不絕于耳，油煙裊裊竟相入鼻。這幅《炸魚圖》您也許聽起來有點像動漫，其實是一絲不茍的工筆寫真!
春夏秋冬，口渴了就牛飲濃茶，肚子餓了就扯一條咸酥的油炸魚，在那年月，我好歹也算是“活神仙”一個!不過以現(xiàn)在的衛(wèi)生標準，或科學(xué)的飲食觀審視，當(dāng)時泡茶用的“千滾水”是典型的“毒水”，飽含重金屬、砷化物等有害物質(zhì)!至于炸魚的油則是“萬滾油”，由于反復(fù)高溫沸滾油炸，污濁黑亮如同鞋油，不斷添加的新油也立馬變色，算得上是“毒油”之一種了!我的“濃茶歲月”持續(xù)了整整四年(1974—1977)，先后下肚的“毒油”總量至少有幾十斤之多，且不含鼻腔吸入的油煙之油;而飲入的“毒水”恐怕得以噸計數(shù)，在“毒水”、“毒油”的輪番攻擊下，本三尺之軀居然固若金湯，安然無恙，高考恢復(fù)我從廚房考入大學(xué)，升學(xué)前的體檢也就是毛重略輕而已，五腑六臟完美自如。不僅是我，我那幾個后來一直留在食堂工作的燒飯炸魚的師傅們，他們享用“千滾水”、“萬沸油”的周期更長，但如今這些老伙計們年近八旬，依然個個健在，人人與腫瘤絕緣。究其原因，固然有一二三四，但首當(dāng)其沖的原因很可能是濃茶的造化，那非常時期的“勞保茶”的的確確起了勞動保護的作用，一壺濃茶穿行在油煙滾滾的歷程里，通淋利尿，排毒保身，讓生命之舟安然蕩過了危機四伏的水域……
“濃茶歲月”之后，我迎來了命運的轉(zhuǎn)折，從食堂進入課堂，卸掉了油污的圍裙，背上了久違的書包，于是改喝綠茶或清香型的烏龍茶，“毛尖”、“毛峰”、“龍井”、“仙毫”……，茶湯由褐轉(zhuǎn)綠，養(yǎng)眼養(yǎng)心，也享盡甘醇，盡管還是濃茶，只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一不喝就若有所失，進而眉心隱隱作疼，有人正色：這是“茶鬼”的征兆之一!“茶鬼”就“茶鬼”吧，妖魔魍魎，“茶鬼”最快樂最善良也最健康，是“好鬼”，好人一生平安，“好鬼”亦然!常年飲用濃醇的綠茶利弊參半，一般說來弊中有三：導(dǎo)致失眠、性冷傷胃、造成貧血(茶中的鞣酸對造血功能有影響)，但我喝了20多年卻沒有出現(xiàn)三弊之任何蛛絲馬跡，原因不詳，只好胡謅：將其歸功于20多年前的“濃茶歲月”在體內(nèi)造就了一個特殊的防護層，“濃茶歲月”因此“濃茶一生”!
如今年過半百，天天喝茶，不可一日無此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