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 晚明散文家,出身官宦世家,而無意仕途;關(guān)心社會,對人間世態(tài),洞悉入微。為文題材廣泛多樣,筆調(diào)清新率真;明茶理,識茶趣,為品茶鑒水的能手。明亡后,避跡山居,展現(xiàn)文人高貴的氣節(jié);
一生以讀書著述為樂,為晚明小品文大家。
中國文學(xué)的發(fā)展有如「長江后浪推前浪」般的一波一波的不斷往前推涌,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等文學(xué)體裁,將中國文學(xué)推到登峰造極的境界。明代初期,文壇上彌漫著擬古之風(fēng),先后出現(xiàn)「前七子」、「后七子」,主張「文必秦漢,詩必漢唐」,然其詩歌成就并不如唐宋。明代晚期在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反抗傳統(tǒng)、追求個(gè)性自由的哲學(xué)思想,在文學(xué)上則形成一股對擬古主義的反動風(fēng)潮,相繼出現(xiàn)主張「獨(dú)抒性靈,不拘俗套」的公安派與「幽深孤峭,奇理別趣」的竟陵派。晚明新興的散文是公安、竟陵文學(xué)運(yùn)動的產(chǎn)物,其題材多樣,形式自由,談情說理、信筆直書,毫無滯礙,其中有幽默也有諷刺。而張岱更是晚明散文家的代表,其詩文,初學(xué)公安、竟陵,進(jìn)而融合二體,汲長棄短,詼諧幽默,生動活潑,在明代的小品文作家中,堪稱第一。
避跡入山林 自為墓志銘
張岱(1597~約1689),字宗子,一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出身官宦世家,卻不曾作官,性好山水,早年曾漫游蘇、浙、魯、皖等省,他的生平可從他《自為墓志銘》中知其梗概:「……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師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厥兹昵?,真如隔世。……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列傳、瑯環(huán)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古道、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萬歷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shí)。……明年,年躋七十有五,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p>
文中張岱敘述自己前半生生活優(yōu)渥、富裕,喜好錦衣玉食,縱情聲色犬馬之中,是個(gè)十足的「紈褲子弟」;然而當(dāng)明朝亡國后,身歷國破家亡之痛的他,性情大變,表現(xiàn)出中國文人的高尚品格與民族氣節(jié)。他避居山林,簞食瓢飲,雖屢遭斷炊之苦,卻仍甘之如飴。他不憂生畏死,看透世事無常,他事先為自己看墓地,作墓志,在安排好后事之后,仍繼續(xù)讀書著書。張岱一生的著作很多(如其《自為墓志銘》中所述),然流傳至今的,只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瑯環(huán)文集》及《石匱書后集》幾種。其中《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為張岱的代表作品,書中蘊(yùn)含其對故國之思,文字清新率真、描繪生動,是明末小品文的佳作,書中對西湖等地的民情風(fēng)俗多所記載,有助于明末社會之研究,深具史料價(jià)值。
世態(tài)細(xì)觀察 詼諧筆端生
張岱平素興趣廣博,對世態(tài)觀察入微,文章題材俯拾即是,描述山水景致、社會生活……各方面,無所不寫;傳記、序跋、像贊、碑銘等各種體裁,在他的筆下,都寫得詼諧百出,情趣躍然。其中《西湖七月半》一文,為其中之佳作: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雌咴掳胫耍晕孱愵愔?。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shí)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shí)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fā),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梟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shí)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避仇。是夕好名,逐隊(duì)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拂如撼,如魔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此時(shí)月如鏡新磨,山復(fù)整妝,湖復(fù)穎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妙妓至,杯箸安,竹肉發(fā)。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撲人,清夢甚愜。
張岱運(yùn)用鮮活的文字,將百姓的生活情調(diào)與西湖的湖光月色,作了生動地描寫,文中更將游客賞月的心態(tài),大分為五類,足見其觀察力之敏銳,筆調(diào)戲謔詼諧,讓人會心一笑。
張岱不僅是一位散文家,更是一位精于茶藝鑒賞的行家,他自謂「茶淫橘虐」,可見其對茶之癡,在《陶庵夢憶》一書中,對茶事、茶理、茶人有頗多記載。
鑒識茶水味 無出其右者
明代時(shí)期,品茶已成時(shí)尚,而茶品也成為人們生活中的必需品,各地茶館林立,成為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對愛茶的張岱而言,上茶館似乎也是他生活上的一種休閑。崇禎年間有家名為「露兄」的茶館,店名乃取自米芾「茶甘露有兄」句,因其「泉實(shí)玉帶,茶實(shí)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shí)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shí)有天合之者?!构噬畹脧堘废矏?。
張岱是位識茶辨水的能手,《陶庵夢憶》記載他拜訪老茶人閔汶水的經(jīng)過,過程十分有趣:一次他慕名前往拜訪一位煎茶高手閔汶水,正好閔老外出,他靜心等待,閔老回來后,知道有人來訪,才招呼一下,就借故離開,想測試張岱的誠意,張岱雖幾經(jīng)等待,非但未打退堂鼓,反而更下定決心非喝到閔老煮的茶不可。閔老回來時(shí),見客人還在,知道來者是個(gè)有心人。于是才開始煮茶招待他,閔老「自起當(dāng)爐。茶旋煮,速如風(fēng)雨。」的嫻熟技巧,讓張岱驚嘆不已。之后閔老將張岱引至一室,室內(nèi)「明窗凈幾,荊溪壺、成宣窯瓷甌十余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瓷甌無別而香氣逼人?!怪鴷r(shí)讓張岱大開眼界,不禁問閔老:「此茶何產(chǎn)?」閔老想考考他說:「閬苑茶也?!谷粡堘酚X得有異,說:「莫紿余,是閬苑制法,而味不似?」閔老暗笑并反問:「何地所產(chǎn)?」張岱又喝了一口說:「何其似羅岕甚也。」閔老嘖嘖稱奇。張岱又問:「水何水?」閔老說:「惠泉?!箯堘酚终f:「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閔老知道眼前這位是個(gè)品茶高手,遂不敢再欺騙他,過了一會兒,就持一壺滿斟的茶給張岱品嘗,張岱說:「香樸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閔汶水對于張岱神之又神的辨茶功力,不禁贊嘆道:「余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褂谑呛蛷堘方Y(jié)成好友。(《陶庵夢憶。閔老子茶》)
名噪一時(shí)的禊泉,乃紹興名泉之一,禊泉曾一度被掩沒,后因張岱的發(fā)現(xiàn)才又重顯威名,《陶庵夢憶》記:「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余倉卒見井口有字畫,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fā),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撟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文中提到張岱無意間發(fā)現(xiàn)禊泉的經(jīng),同時(shí)點(diǎn)出禊泉水質(zhì)的特點(diǎn),更以其專業(yè)的品茶知識,說明辨識禊泉的訣竅。(《陶庵夢憶。禊泉》)
除了品茶鑒水之外,張岱還改良家鄉(xiāng)的「日鑄茶」,研制初一種新茶,張岱名之為「蘭雪茶」?!短m雪茶》中提到蘭雪茶的研制過程:「……募歙人入日鑄。杓法、掏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蘿。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郁,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擇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氣,余戲呼之蘭雪。……」四、五年之后,蘭雪茶在茶市中風(fēng)行一時(shí)。(《陶庵夢憶。雪蘭茶》)
若非家國變 茶界獻(xiàn)其功
由以上所述,張岱不僅嗜茶,而且識茶,從飲茶到品茶、評茶,無一不精。他一生興趣廣泛,對各類事物多所涉獵,堪稱為博物學(xué)家,他愛茶成癡,嘗謂:「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shí)珍惜之不盡也?!梗ā杜硖戾a串戲》)把觀看到一出好戲,猶如觀賞一輪好月、啜飲一杯好茶般的令人愉悅。若非因身遭家國之變,而改變其人生態(tài)度,相信以其讀書研究的精神及對茶學(xué)的了解,必能為我國的茶學(xué)文化留下更多的寶貴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