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是從中國禪文化中衍生出來的。這不僅因為趙州禪師“吃茶去”的公案,而且從文獻中看,唐代禪門吃茶之風極其普遍,甚或叢林中吃茶也有一套極詳盡的儀規(guī),這從宋代宗賾的《禪苑清規(guī)》中可見一斑。時至今日,古風不再,但禪宗叢林冬季打禪七時吃茶的儀規(guī)卻流傳了下來。
柏林禪寺的冬七從一九九二年開始,堅持了十三年,到現(xiàn)在要一氣坐五七三十五天。其時,僧俗云集,山門關(guān)閉,謝絕外緣。大家遵守止語的規(guī)定,從早至暮在禪堂中坐香、行香,與腿疼廝挨,與煩躁廝挨,與妄念廝挨,與昏沉廝挨。慢慢地,如嚼菜根,也能嚼出一點禪味來。這期間,因為整日拘束身心,極易上火起燥,靜坐中,間以喝茶就顯得十分重要了。
禪堂喝茶,動輒上百人,泡茶、分杯、倒茶,這些服務(wù)工作專門由一班人承擔,他們被稱為“護七師父”。他們所用的茶具極其樸素簡單:泡茶用大銅壺,茶杯是粗瓷的,杯壁極厚,失手落在地上也不易打碎,只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襯托禪堂的寧靜。裝茶杯的筐是橢圓形,提手也是圓形,模樣又淳樸又可愛,像山村里走出來的小男孩。
護七師父在一炷靜坐香開始以前已將茶葉泡入銅壺,為了保溫,用厚棉毯裏好放到桶里(最好是木桶)。及至開靜信號一響,他們敏捷地下座,到護七寮做準備。靜坐后是行禪,大家甩手極放松地在禪堂里按圈子繞行,或快或慢,沒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和僧袍的沙沙聲。突然,“啪”!——這是站板,人們立刻站住不動。維那師喊一聲“兩邊掛腿坐”!大家遂在座位上垂腿端坐,兩手扶兩膝,目不斜視。人們才一坐定,護七師父們已矯健地走進禪堂,分兩組,前面一人發(fā)杯子,后面一人倒茶。一切都在無言中進行。
禪堂有許多別名?;蚍Q為“選佛場”,說的是凡夫們進去,他們中間會選出開悟的佛來;或稱為“大冶洪爐”,這指我們把自己的身心扔進去,經(jīng)受種種規(guī)矩的約束和師父的棒喝鍛煉,戰(zhàn)勝來自身心的種種障礙,最后脫胎換骨。進了禪堂,不能退卻,沒有商量,人人都要拿出十分的勇氣,在斷絕了諸多外緣之后,全力以赴,面對自己,料理自己。
說到不能退卻,老師父們喜歡講一個也許是編造的公案來激勵年輕人的勇氣:話說禪堂止靜的鐘板一響,那就是軍令如山,任何人不能出去。那么,有一個師父病在禪座上怎么辦?不管他!死在禪座上呢?——拖下來塞在禪凳底下任他爛掉,大家繼續(xù)用功!想上廁所呢?——拉在褲襠里吧!——這情形真有點像置身戰(zhàn)場,不過,所面對的敵人不是別人,是自己,是自己的身心。
面對自己,談何容易!畢竟是凡人,身體會疲倦,心里會煩悶,甚或意識深處之種種情結(jié)會浮現(xiàn):恐懼、憂傷、欣喜……你都不能管它!最難熬的是腿疼,其痛楚情狀千奇百怪。有師父道腿疼之難忍:那時想,讓我去死吧!我則比喻像經(jīng)歷酷刑中的夾棍。
第一次到柏林寺打七,恰好坐在老和尚身邊,雙盤端坐,因為好面子,痛極也不放下。挨到開靜時刻,竟然雙腿凝固搬不開了。那時我還是居士,出家后,最初幾年打七仍然要忍耐腿疼之苦。有一次發(fā)了狠勇之心,堅決不動,到開靜時,腿上的襪子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
禪堂中的這杯茶,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來到我們面前的。你早已無心注意它是綠茶還是花茶,還是普洱,也無心于茶具的欣賞,至于奉茶的儀規(guī)也極簡單:行茶者在沉默中丁字步站立,輕緩地將茶水從壺嘴傾出。接受者以杯相接。雙方都凝神于茶水的傾注與入杯,在柔軟綿綿的茶湯中,在一倒一接中,雙方進行著最默契的心靈溝通。就像球場上隊友之間的擊掌與擁抱,又像戰(zhàn)場上共同對敵的戰(zhàn)友之間的回眸。而當茶湯滾過唇舌咽喉進入肺腑時,那為了征服心中之敵而拼搏的勇士,他那疲憊的身心,得到了最溫暖、最親切的撫慰;在閉目禪坐中那幾乎要游離迷失的心緒,此時此地,也因這一杯茶而回到了當下……有時,禪人會在此時驀然翻身,徹見心性的本來,打破生命的謎團,虛云和尚即是一例。他在高旻寺的禪堂中,喝茶時因杯子落地摔碎而豁然大悟。一代祖師從這里誕生。
這就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禪堂中的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