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顧渚山，被新長出的紫筍茶枝包裹了起來，云煙氤氳下，仿佛浸在水中的翡翠。
“紫者上，筍者上。”茶圣陸羽留在《茶經(jīng)》中的這一評價，讓千年之前的紫筍茶成為宮中首選，也讓那些茶的氣息，山的氣息，時間的氣息，人情的氣息，經(jīng)過時光的淬煉，與情感和信念混合在一起，在沸騰的湯水中，才下鼻息，又上心間。
茶，是古老中國象征之一，煮茶論道，品茶吟詩，簡單的畫面便能牽引出燦爛的中國文化。如果說這片小小的綠葉被賦予文化內(nèi)涵起源于一座山，無疑，是顧渚山。
顧渚山是坐落在太湖邊的一組群山，2500年前，吳王闔閭弟夫概來此察看地形，“顧其渚次，原隰平衍，可為都邑之地，故名”。千百年來，古木與青竹聳拔。方塢岕和四塢岕，大片大片的野生茶園在這默默生長，直到遇見懂它的人——陸羽。
相傳，陸羽游歷四方來到此地。長于爛石之上、陽崖陰林的茶，讓他感嘆“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葉卷上，葉舒次”。故與皎然、朱放論全國諸茶時，斷定“顧渚第一”，顧渚茶遂成唐朝貢茶。
于是，山腳下建起了大唐貢茶院，史上第一家皇家茶廠也成為世界茶文化發(fā)源地。鼎盛時期，這里“焙百余所，匠千余人，役工三萬”，公元843年，貢額達(dá)18400斤。
如今看來，陸羽在《茶經(jīng)》中說，“上者生爛石”，不無科學(xué)道理，方塢岕和四塢岕都圍繞在碣石山的東西兩側(cè)，海拔五百米，常被云霧遮蓋，受太湖影響，雨水豐沛，適合茶葉生長，而爛石富含硒等微量元素，生于爛石之上的茶葉更益于健康。
陽崖陰林，一方面滿足茶樹的光合作用，另一方面落下的樹枝落葉，又成為天然的肥料，讓茶芽粗壯肥碩、飽滿似筍，色紫，而老葉則呈墨綠色 、且厚實，這的確是“礫壤”“黃土”之上的茶無法比擬的。
當(dāng)?shù)厝藧巯Т说日滟F的茶葉，一年一次的春茶采摘后，就砍截茶樹的上半截，等待來年再生，保證茶葉最鮮的口感。
千年之前，陸羽隱居于此，研茶訪茗，挑燈著述，撰寫了《茶經(jīng)》《顧渚山記》等茶文化的奠基之作。唐代，是長興紫筍茶最輝煌的時期。史料記載，唐時有28位刺史，先后來顧渚山督造貢茶。刺史常以立春后四十五日入山，谷雨還，督促地方上組織采摘、新茶督造、及時遞送。
而貢茶院的制茶工藝，也力求精細(xì)。陸羽在《茶經(jīng)·三之造》中這樣描述：“采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首批完成后，用黃袱裹茶、銀瓶鑒水，使驛馬急送京都長安。“驛騎鞭聲砉流電，半夜驅(qū)夫誰復(fù)見。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時須及清明宴。”唐代詩人李郢描繪的便是這一場景。
到了宋代，茶餅制作技藝步驟更為精致，宋法奢于唐法，經(jīng)采擇、滌濯、蒸、壓黃、研膏、壓模、焙火等工序精制成團(tuán)茶。到了明代，朱元璋為輕徭薄賦，下旨改團(tuán)(餅)茶為散茶，蒸青散茶、炒青散茶開始流行。明代制法延續(xù)至今，并發(fā)展出青茶、紅茶等多種工藝。
“芽葉顯紫，新稍如筍，嫩葉背卷，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賞心。”現(xiàn)代工藝制作的紫筍茶，依舊讓人流連忘返。散茶芽形粗壯、厚實(紫筍野茶稍為細(xì)長)，干茶色澤綠中帶黃，白毫隱現(xiàn);香型獨(dú)特，蒸青多蘭香，炒青為甜香，紅茶、黃茶兩種香型兼具。沖泡湯色黃亮、紅亮、清澈，茶葉舒展呈底梗部朝下的花朵狀，三泡不淡，五泡有味。千年之后，依舊滋味醇厚，余韻綿綿。
陸羽在這里構(gòu)建起宏大的茶文化，這里的每一條山谷，每一泓清泉，每一片竹海似乎都在竭力接近藝術(shù)。
史書上說：“顧渚貢茶院側(cè)，有碧泉涌沙，燦若金星。”這便是金沙泉，清澈明亮、口感甘洌，上游由三條溪流匯成一條長達(dá)十多公里的金沙溪，再繞著貢茶院、清風(fēng)樓、木瓜堂、仰高亭等汩汩而去。
“泉嫩黃金涌，牙香紫璧裁。”杜牧在任湖州刺史期間，在顧渚山“修貢”時寫下《題茶山》一詩，贊美“水好茶香”，水是金沙泉，茶是紫筍茶。“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劉禹錫的詩句更是道明，紫筍茶配金沙泉已經(jīng)是當(dāng)時的標(biāo)配。陸羽《茶經(jīng)·五之煮》記錄的“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慢流者上。”更是說明“沙泉水沖泡紫筍茶”是當(dāng)時官方發(fā)布的最佳煮茶之法。
品茶、賞泉、吟詩、作畫，豐富的茶文化內(nèi)涵，讓中國歷史上那些令人仰止的名家們也在這片土地上稍做停留。
“大唐州刺史袁高，奉詔修貢”“使持節(jié)湖州諸軍事刺史臣于頔，尊奉詔命”“刺史樊川杜牧奉貢”，數(shù)任湖州刺史在修貢期間題有摩崖石刻。目前，水口鄉(xiāng)遺存的唐代摩崖有三地六處，西顧山有三處，題名刺史為袁高、于頔、杜牧;五公潭有二處，題名刺史為張文規(guī)、裴汶;霸王潭有一處，題名刺史為楊漢公。
今天，摩崖上當(dāng)年的刻字依稀可見，引來日本、韓國、東南亞等國以及我國的臺灣、香港、澳門等地茶人朝拜。
人們拾級而上，感受白居易筆下“珠翠歌鐘俱繞身”的“境會茶山夜”盛況;體會袁高、楊漢公等朝廷命官為民請命的凜然正氣;領(lǐng)略陸羽、顏真卿、杜牧、張文規(guī)、白居易、陸龜蒙、皮日休等名流雅士在顧渚山間賦詩吟詠時的倜儻風(fēng)采。
撫摸這些凹凸不平、飽經(jīng)滄桑的石刻題記，像是觸摸到了那些逝去的歲月，看到了茶文化發(fā)祥地的明證。張文規(guī)《湖州貢焙新茶》詩里，寫到了紫筍茶送達(dá)后皇家的興奮：“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吳興紫筍來”;錢起從京城歸家，首先要會茶人，要品紫筍茶，留下了“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茶道之祖皎然是長興人，更是在與友人飲茶時寫道，“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古茶古泉滋養(yǎng)了顧渚山人，山里人心懷感恩。在金沙溪邊，常有老人焚香燃燭以祭，對古泉頂禮膜拜。
每到清明時節(jié)，這座古老的山總會被“茶發(fā)芽”的呼喊聲喚醒，大唐貢茶院也總會舉行一場對茶圣陸羽的祭典：茶女們帶著紫筍新茶和金沙泉水，配以紫砂壺，組成“品茗三絕”的茶藝;祭祀舞祈求茶業(yè)興旺，歲月平安;愛茶之人向茶圣敬獻(xiàn)紫筍茶枝，大唐宮廷茶禮也參照當(dāng)時用于招待皇家貴族和國外使者的禮儀，再現(xiàn)唐時宮廷煮茶的盛況。
如今，這里呈現(xiàn)出一番新景象，溪邊蒔花種草、栽瓜植蔬、堆柴積貨。原生態(tài)的生活方式吸引都市人前來休閑觀光，催生了當(dāng)?shù)孛袼?、旅游的發(fā)展。
隨處可見的“茶文化”，給顧渚山下的民宿平添了幾分人文色彩，讓游人于游山玩水中意外獲得了一份地方文化滋養(yǎng)。想當(dāng)年這里出過貢茶，陸羽、皎然、顏真卿、杜牧、陸龜蒙等歷史名人在此活動，留下了千古美談與作品。
曾經(jīng)作為貢茶的一枚茶餅，而今幻化出紫筍茶、紫筍茶餅和紫筍抹茶等系列產(chǎn)品，綠茶、黃茶、紅茶、青茶四種制茶工藝，散茶、餅茶、袋泡茶、混味茶的飲用方式，都讓長興茶產(chǎn)業(yè)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
“詩和遠(yuǎn)方”和“柴米油鹽” 在這里找到了交匯點，人間煙火，帶著原始、質(zhì)樸的本真氣息，如紫筍般，歷經(jīng)千年，生生不息，歷久彌新。
來源：光明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