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一年的八月盛夏,一行人來到北埔,溽暑連降火的椰子汁也失了味,只覺干澀。當天依稀記得是七夕,學長對于遠道而來的我們熱情以待,頻頻示意晚上備有好酒好料定要言歡,殊不知這群人是說好要來做茶看茶的,著實負了學長盛情。還記得學長特地空了假日整天,陪我們上山頭看了好幾處茶園,山頭不高,蜿蜒而上的山路已讓人頭暈,但僅只十分鐘的車程卻讓我們難以置信,驚呼這樣海拔也能種出傳說中頂級的白毫烏龍!
行程最后一站是姜禮杞老師的茶園。一下車,觸目所及都是矮小稀疏的野放茶樹,園子不大,樹也矮小,歪歪斜斜的茶枝與大小參差的葉尖倒是讓旁邊的野草與昆蟲有了暢快活動的空間;蹲下細看,好多蟲兒如天牛蠅類與蝴蝶倒是不怕生似的玩耍,仿佛知道這不速之客的我們不會久待似的,自顧自地玩耍工作,也不理會采了顆茶籽的我。茶葉因著采收期,著眼者已不甚多,但高低錯雜之山勢一眼就讓人可以想象采茶阿嬤的辛苦,比起其他北埔茶園一分地百斤、竹山名間的一分地幾百斤,還有阿里山高山茶的千斤,這里的阿嬤可能只有七斤的產(chǎn)量,對于算重量計算工資的采茶這行有多不劃算!但除此之外,這里的茶樹毋寧有著與大自然生死休憩的天命,雖然遭受著蟲子們的打擾,卻也享受著生態(tài)圈的蔭佑;比起其他茶園密集且人工加速的豢養(yǎng),這里倒分外有種野孩子的快樂!姜禮杞老師因為父親的病痛,誓言下一代不要再遭受種茶施藥的荼害,倒也間接地造福了這群歡樂生息的蟲子,和貪杯的我們。
離開時,只記得腳步遲疑有點舍不得,不是旁邊環(huán)境如何,而是那茶樹自然生機的姿態(tài)很令人感動!尤其這一年來因著工作計劃探訪了些許茶山之后,即使是某些標榜有機的茶園,除了近年開始不施放農(nóng)藥以自然農(nóng)法獵捕蟲子外,仍免不了施放肥料;比起鄰國日本對于自然農(nóng)法的堅持:要土地經(jīng)過十五年的休息,確定無任何農(nóng)藥殘留,且須方圓十公里亦無人施放農(nóng)藥的嚴格有機標準,更令人佩服的是日本人細心計算研發(fā)出來的間作休耕方式,試圖讓土地回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借由生態(tài)圈的重建,讓植物的養(yǎng)分來自天然,培育了適應(yīng)自然的母株后,其對于旱災蟲害都有極強的抵抗力與存活度;即使要防過量的蟲數(shù),也絕對采取外圍種植香草植物的方式,絕不采人工獵補裝置,那自然的生機正是人們能與大地和平共存的最好見證。
午后,學長邀了姜禮杞老師來一起泡茶,順道拗他幾泡好茶!人遇上茶,或者茶來到生活,心情和氛圍總為之一變,外頭北埔的艷陽依舊,但姜老師脫下了昨晚為我們制茶時的認真態(tài)度與收斂起狂傲藝術(shù)家個性,與學長笑鬧叨念著也要來書院一起學泡茶之類話語……頓時酷暑隔絕,只剩下親切隨和,但心里的溫暖卻又綿長。
姜老師與學長體貼我們不是手頭寬裕的學弟妹,帶了今年的“頭五”與私藏茶,學長也念著古二去翻找“太極”與私藏老茶……姑且不論這些茶目前在市場上都是六位數(shù)等級的茶,只見學長和姜老師豪邁蓋杯起落之余,也不忘吆喝我們拿茶具自己來練習練習。“有好茶喝,喝到好茶,是種難得福氣”,而在高沖低泡,滑水旋仰之間,杯中天物起伏翻轉(zhuǎn),陣陣清雅蜜香彌漫開來,好似沾了糖似的久久化不開。姜老師豪邁的話語在茶湯之前,仿佛都慢了下來,可以看到一個熟稔制茶工藝的老師是如何珍視地拿取茶葉,像極了待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而學長豪放的動作在擺席與注水上也飄渺著溫柔眼神;這時,在旁邊的我們其實話不多,因為感動都滿盈在舌尖、眼里,沒人想說話是因為怕一張口,蜜香就要破壞。
后來,拿了把老白磁與朱泥上桌,學長要我用白磁泡,怕老朱泥修飾過了頭;這時的我心里頗不安,不好惶惑地說這把剛從老家整理出來,壓根沒泡過呢!但總是幸運,能有機會親炙好茶。試著把奔波兩天的心開始回到某個安靜的角落,讓水注滑落葉面,隨著翻滾,一片片茶葉這時慢慢落定。執(zhí)起壺柄,出湯,隨著香氣四溢,安藤白茶盅承載著今年的頭五傳給其他人,面前一杯美人。
掀了蓋的磁壺依稀吐納著茶氣,而壺里葉底紅透的邊緣,總閃著些平緩的銀漾。口中微微的焦香是剛焙好的明證,跳躍著屬于老白磁也掩飾不了的年輕;澄紅的水色透著微微花香,像夏夜里院落飄散著的玉蘭,還有些夜來香。
后來峰丞以蓋杯表現(xiàn)的陳年白毫,則紅濃明亮,醇厚而綖,淡淡回甘,舌頭仿佛從另一味覺空間醒來,一點也不輸給其他凍頂或高山老茶!當然其中夾參著學長的得意與姜禮杞老師的慷慨,倚著這樣優(yōu)質(zhì)的有機茶園與嫻熟工藝,賣著這樣的市場價格簡直就入不敷出,比起臺北都會許多炒作過后的有機茶,這有著身為達人名匠,外界怎么買也買不著的驕傲。
時光很輕易地濃縮在這杯茶湯里,一九八一年的茶葉迅速返老還童,從潤喉到心田,每片茶葉,都蘊含著過去的清晨露水,薄曦霞光,空氣土香……打包放心交給時間保管。我們仿佛從中喝到了北埔當年的風土,和制茶第一姜師父當年神奇手藝。
輕啜細品間,目光也被茶色輕晃浸泡著。習茶以來,對白毫有些莫名偏愛,只因每每入口,那甜香總引領(lǐng)我回到小時南方鄉(xiāng)下日式宿舍的夏夜,院子中彌漫著夜來香玉蘭與曇花的流香,但記憶中外公外婆從不泡茶,借著他們留下的日本茶具,卻又緩泄出三十年來不曾稍減的關(guān)愛。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忙與盲中,我們因白毫烏龍重建起時間。
積重難返的時間,在一杯茶湯里舉重若輕。茶啟動的更可能是我們的心?
在茶人品味茶水之姿,時間被時間扣留,時間被時間融化,時間被時間延長。
人們追求有機之余,常只自私地衡量健康,于是花了時間追逐金錢,到頭來卻又得花大錢彌補健康;很少在大自然的立場去思考,什么才是與自然和平共處的方式?做什么才能讓三十年后的下一代能有一樣的好茶?能再有夏夜院落扇涼的天氣?時間的重量,有時不過是這杯茶湯,十年后仍安心喝它,我們才能隨之輕松。
現(xiàn)今人們總在盡責中求滿足,在義務(wù)中求心安,在奉獻中求幸福,在空虛中求進取。爭逐之余,原本闊大渺遠的塵世,只剩下一顆自私的心。
何若有幸,行走光陰茶海,在絕美今朝相遇,遇合盡興,不問悲歡。就像仍在案頭的茶籽,安靜地。
在茶中修心,在修心中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