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薄暮里化開的雨色中,你自北方歸來,歸來在貴如油的春雨里,歸來在輕輕的薄暮里。
長天一聲低喚,驚動懨然春困的群山,啊,你怎么就孓然一身了?怎么就孓然一身地歸來了。
天穹茫茫,印你細弱的身影如汪洋里的孤舟;天風浩蕩,鼓你欲舉的雙翼如山崖間的落葉;整個天都是你的,你背負長天飄然萬里;一路東風也是你的,你就乘那東風飛越關山。一莖葦葉下渡宿,異鄉(xiāng)的夢里可有親朋的呼喚?想云路遙遙,山河冷落,怎認歸程?也曾傷心過,在那無望的奔波尋覓里。遠天一線云影,倉皇間入你那北上的行列,多少歡聲笑語,都逝去了,像一個凄愴的故事。
怎么就失群了?怎么失群了還要尋覓,還要歸來,還要指認萬里云天外那有路標的故鄉(xiāng)?
風雨雷電,一程程孤寂,一程程疲累;千呼萬喚,一聲聲焦灼,一聲聲哀吟。然而終究還是孓然一身,還是孓然一身地歸來了。哪怕只有一絲膽怯.一分猶豫,哪怕只要貪戀一點湖光山色.綠林野趣,也許你就歇下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營一個陌生的巢;也許你就在遠方一個屋檐下,求一點庇護,乞一點恩賜了。一路饑餐渴飲,追星伴月,一路咯了血在翼下,點染初春的綠原,生命瑟宿在朝霞晚照里,幾乎力不從心,半途而廢,但也就那樣不舍晝夜——孓然一身.孓然一身地歸來了。
夢荷如果能一手抹去那聒噪的蛙鳴,抹去流寇一樣擾人靜思的水蚤,只留下朦朧的月色,和像月色一般朦朧的夢;如果遠天的密云不攜來風暴,塘里的游魚不扇起浮泥,只有疏星明滅的夜空,和夜空一般明滅著疏星的池水;舉起半個夏天苦守的掌心,捧幾點喜淚一樣溫柔的水滴,那時有清麗的樂音自水中裊裊升起。白衣仙子裙裾掖著熒火,在綠色的圓舞池里,跳一闋荷花的夢和夢里的荷花。
在那個夢里的荷花開了,開向夢一般的淡月疏星,開向珍珠一般顫動的水滴,開向那醇酒般濃郁,清風般飄舉的樂音。輕香襲人,新鮮圓潤。粉紅的容顏里,舒開一絲幽閉多時的吟笑。淺淺的吟笑,淺淺的驚喜交集的目光,望盡了旋舞的熒光,望不盡月色里微波上夢一般游來的詩行。
所有美麗和東西都是短暫的,荷花想。有一天我將老去,紅顏枯憔,身了折倒在水里。我的粉紅和翠綠將化為黑污的腐泥,可是讓我這一刻留著吧,讓這夢活在詩里,讓這詩也活在我夢里。
小草為花香誘來的風吹著,為松針篩過的月色照著,小草的夢,是在空寂的幽谷里拔足而行。
仿佛和大地一般蒼老了,從立錐般局迫的泥土里掙出細弱身子來。挨過幾度枯黃,幾度返青,一寸寸欲滴的蒼翠,都是生命的汁液苦苦凝成。然而還是長不高,還是被蔽曰的老榕,被叢生的荊棘,被無數(shù)開花和不開花的,溫和的和擰惡的,垂死的新生的,重重包圍起來,無以逃生。
山那邊是什么世界——落曰染紅的崖壁,琴韻夕嵐,絲絲撩人春困的細雨,半坡如火如荼的秋楓。黎明前一場大雪,輕柔軟如潔白的絨氈。一冬苦寒里,殷殷孵起綠色的夢想。便是烈曰疾風無情鞭撻,也自有淋漓快意。勝似寂寞生寂寞死,一廂心事委泥塵。
高的是參天巨木,美的是姹紫嫣紅。小草不憚卑微寒愴,倔強地撐起纖弱的生命。東風化雨,小草只取一瓢飲,陽光熙和,小草苦守一片蔭。永遠的低賤,永遠的渴求,永遠的執(zhí)著與認真。
我愿長成一顆細弱的小草,在自己腳下的土里。
(文章作者:席慕容)